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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2 章|合五国苏秦再纵 请使楚张仪赌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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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由楚师兵临蓝田关到四国连横伐楚,由齐师击杀唐蔑到秦师收复商於全部失地、夺占汉中郡,四国连横大军取得一系列战绩,完胜楚军。韩、魏二师各得所求,小胜即安,秦师各部主将却如打鸡血一般,纷纷向秦王请战,恨不得下一步就兵临郢都,将秦旗插遍大楚江山。

    秦惠王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秦惠王的心动了。

    秦惠王久久地站在形势图前,一双日渐苍老的鹰眼缓缓地看向黔中、汉中两大片方圆各数百里的新拓展领地。前后不到两年,标在这两大片土地上的旗帜颜色就由楚红变作秦黑,一切犹如变戏法一般。

    秦惠王的目光渐渐离开这两片土地,由汉中地移至庸中。庸中本为巴人的源起地,眼下是楚国的房陵县。房陵县的边缘是荆山,荆山过后,水流纵横,泽天一色,大楚国的郢都就坐落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上。

    秦惠王的目光缓缓移动,移向黔中郡,再由黔中移向东,移向北……

    楚地实在是太辽阔了!

    秦惠王轻吸一口长气,缓缓走回自己的几案。

    几案上摆着一卷又一卷的表奏,每一卷上都清晰地现出“请战”二字。

    有脚步声响近,不一时,内臣引张仪入见。

    见过礼,秦惠王指向这些表奏:“这些日来,寡人收到诸将士的奏请,无不想打进郢都。寡人召请相国,是想听听相国之见!”

    “敢问我王,这些奏请人中,究底是诸将,是诸士,还是诸将士?”张仪没看表奏,盯住惠王。

    “算是诸将吧,魏章、司马错、嬴华也都上奏了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王守不住了,也想趁势打进郢都,一举功成,是不?”

    “就算是吧,眼下机会不错,三军垮塌,熊槐失魄,大楚成为孤熊,郢都也近在咫尺。”惠王略略一顿,指向奏书,“不过,这些都不是事儿,寡人只听你的。”笑笑,“你这表个态,若成,寡人就下成的旨。若不成,寡人就下不成的旨。”

    “臣无法表态,”张仪没有笑,“臣奏请我王请个账房来,由账房表态为好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惠王眯起眼睛,思索有顷,指向他,“听说相国刚出鬼谷辰光曾在楚地一家肉肆里做过一段辰光的账房,账目清爽呢。”拱手,“寡人有请张账房!”

    “我王的耳目倒是灵哩!”张仪笑了,回他个礼,扳起指头,“就本账房所知,与楚二战,首战于丹阳等地,我险胜,殉国将士愈六万,重伤者愈万,合数不下八万,是再不能战的了。次战于蓝田等多地,我方累计殉国愈八万,伤愈三万,合十数万,亦为战士实缺。两战共计折损,合数一十八万,占我大秦总兵员近半。”

    惠王吸入一口长气,闭目。

    “王兄,”张仪苦笑,指向奏章,“这些奏章清一色出自将军,因为他们是战胜者,所向披靡,一眼望去,是大楚的倒塌,是前所未有的机遇,完全看不到自己也伤痕累累,不堪一战哪!我王为何不深入军营,问一问那些士卒,听听他们的声音?”

    “士卒们难道不想立功吗?”

    “他们已经立过功了,他们想的当是如何活着回家,享受这些战功,而不是战死于他乡,让别人享受他们拿生命换来的战功!”张仪抖抖肩膀,“臣若为一卒,也一定是这么想的。两军相搏,生死瞬间,他们看到的实在太多了!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是!”惠王点个头,看向张仪,“以相国之计,下一步——”

    “臣的账还没有算完呢,”张仪接着扳动指头,“眼下我王是举一国之力与大楚开战。我能战之士不过三十余万,余皆苍头。三十余万,眼下已去大半,余下之人常年征战,已疲惫不堪。反观楚国,方圆五千里,我们所占据的,不过是大楚一隅。楚三军虽然垮塌,但真正战死于沙场的,不足其三分之一,且楚之苍头,数倍于我。这还不是最重要的,”略顿,凝视惠王,“最重要的是,楚人近年胜多败少,未曾有过这般溃败。我王可以说是把楚人打痛了。”

    “打痛了不好吗?”

    “痛则醒。”

    惠王再吸一口长气,重重点头:“你说的是!”

    “还有,”张仪似是没个完了,“楚国不是巴、蜀。楚灭越,是大吃小。秦灭巴、蜀,也是大吃小。即使大吃小,若不使用奇计,也是难得。秦对楚不同,是小吃大,是蛇吞象。楚王不是越王,痴于剑,更不是蜀王,痴于情。敢问我王,就凭眼下秦国之力,我们能够一口吞下这么大个楚国吗?”指向案上奏章,“这些将军眼下凭的是一股子热劲儿,但在臣眼里,莫说是打不到郢都,即使打到郢都,他们也很快就会尝到什么叫作苦涩!”

    惠王长吸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笔账,”张仪接道,“就是臣的那个师兄。如果不出臣料,齐师撤退,是苏秦力促的。还有公孙衍在魏,是不会与我一心的。更要紧的是赵王,行胡服骑射,服楼烦、林胡,短短两年,已拓地过半,战力不可小觑。赵王听谁的?苏秦!再就是燕。新立燕王虽说是大王的骨血后人,但使他得立的不是大王,而是赵王,是苏秦,就利益而论,燕王必入纵亲。眼下我所以能胜楚人,是四国结盟之果。今齐已撤退,魏不配合,我王所能依靠的,只剩一个弱韩。韩王已得宛城,列国眼红,若能守住宛城不失,是韩王眼下最大的心愿。由是观之,韩人也靠不得。无人可靠,我王却欲凭一己之力,驱十余万内中不肯恋战的士卒破楚郢都,这近乎妄想了!”

    张仪层层递进,秦惠王额头汗出。

    “臣是以谏言,”张仪转回话头,“我王要见好即收,与楚和谈。经此一战,楚已失力,我王再无南忧。未来远谋,我王当是休养生息,南和大楚,东图中原,尤其是择机削弱齐、赵实力,破解苏秦纵盟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是!”惠王完全折服了,“只是,楚王他……肯和吗?”

    “就臣所知,”张仪应道,“楚王是个性情中人。性情之人重在性情,不记痛,我王打他一掌,他会跳起来,我王再揉他几揉,他或就肯了。再说,眼下的楚王,列国皆敌,列战皆负,列军皆溃,他万念俱毁,正是脆弱之时。只要我王适时揉他一揉,嘘个寒暖,料他……”顿住。

    “依相国之计,寡人如何揉他为妥?”

    “他不是心心念念地讨要商於吗?”张仪指向情势图,“我王既已占据汉中郡,商於谷地就不那么重要了,大可归还予他武关以东的於地一十五邑,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商君强抢的。至于武关以西,那是楚国的先祖赠送予我王先祖的,我王有十足理由不予归还。还有黔东地,我王亦可暂时归还楚人,如果他们坚持讨要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就依相国!”惠王应允,“何人可使?”

    “臣举嬴疾。”

    堂堂大楚三军说溃就溃了,说垮就垮了,楚怀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就是结局。

    然而,事实摆在这儿。秦人收回全部商於失地不说,这又占取黔东南,方数百里,汉中郡,又方数百里,将一杆杆的黑旗插在他的家门口上。黔东郡尚好,本为蛮荒僻野,与郢都隔着一千多里,且中间非山即水,于大楚本为鸡肋。但汉中郡不同。楚有汉中郡,向西可威逼新郑,随时有机会切断秦与巴蜀,而秦得汉中,就可乘舟直下汉水,追迫郢都。这是不可承受之重。

    比起秦人来,更可恨的是韩人,竟然破我方城,占我铁都!韩人已有宜阳,这又得我宛城,天下的乌金就都捏在韩人的手心里了。还有魏人,不声不响地拿下叶城与上蔡。叶城与上蔡虽说赶不上方城与宛城重要,却也实在是剜他熊槐的心。

    连累带气,楚怀王病了。

    楚怀王茶不思,饭不想,由早到晚窝在南宫里,由郑袖亲手服侍,将朝中诸事儿,一古脑儿交给太子横与令尹昭睢了。

    怀王一病就是两个月,到第三月,感觉略略好些,再度上朝。

    楚国依旧是怀王的。得知是怀王上朝,能来的朝臣全都来了,黑压压的站满朝廷。

    楚怀王打眼望去,近三分之一的臣子他竟然认不出来。怀王晓得,他们大多是战殁朝臣的后人,按照楚国的世袭承继制,这辰光全都补缺了。

    怀王的眼睛缓缓移向一人,是个十来岁的孩子,一身戎装,小小的体形与他身上的那套宽大甲衣配起来,显得滑稽。

    怀王向他招手。

    那孩子是第一次面见楚王,怯怯地走到王案前,扑地跪下。由于甲胄过重,他又不太会跪,整个身体扑倒在地,头盔掉落,滚到一侧,发出哐当几声。孩子愈加紧张,又不敢捡拾头盔,只将屁股高高地翘起来,模样愈见滑稽。

    朝臣们却笑不出来,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“你是——”怀王盯住他。

    “臣……臣……”孩子吓傻了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怀王看向昭睢。

    “启禀我王,”昭睢跨前一步,拱手应道,“他叫芈辛,是伐秦副将兼先锋逢侯芈丑的嫡长子,已按大楚规制袭逢侯爵,为逢侯辛,列朝大夫,职司有待我王诏命!”

    “壮哉,少年!”怀王转对孩子,“平身!”

    “臣谢……大王恩赐!”芈辛叩首,感觉好多了,艰难站起。

    “逢侯,你过来!”怀王招手。

    芈辛迟疑一下,捡起头盔,戴好。内尹走过去,拉住他,绕过王案,引他到怀王身边。

    怀王握住芈辛的手,按他坐在身边,问道:“逢侯,这身甲衣,可是你父亲的?”

    “是的,大王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英雄的甲衣!”怀王感慨一声,拍拍他的小头,“说给寡人,你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芈辛握紧小拳,童声铿锵:“禀王上,我要上战场,杀秦人,收复失地,为我先父报仇,为所有死难的烈士报仇!”

    怀王流泪了。

    朝臣们全都流泪了。

    怀王拭去泪,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头:“说给寡人,你年齿几何?”

    “到今年七月,臣届满十周岁!”

    “好男儿!”怀王看向昭睢,“昭睢听旨!”

    昭睢跪叩:“臣听旨!”

    “立大楚童子军,凡烈士遗孤年齿如芈辛者,皆可入役,入编三军,为预备师,四季军训,领大楚军饷!”

    “臣领旨!”昭睢应道。

    “芈辛听旨!”

    芈辛离开怀王,走到案前,挨昭睢跪下:“臣听旨!”

    “诏命逢侯芈辛为预备师裨将!”

    “末将受命!”童声响彻朝堂。

    俟昭睢拉起芈辛,退入朝臣行列,怀王方才正式启朝。

    “诸卿,诸尹,”怀王扫视众臣,声音洪亮,语气沉重,“我大楚自立国以来,从未有过今日之败。究其败因,非我战士不勇,非我将帅不能,过错尽在寡人一人!”

    见怀王这般贬损自己,揽起所有责任,朝臣尽皆怔了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”昭睢跪地,痛哭失声。

    所有朝臣尽皆跪下,大放悲声。

    “但我大楚屈服过吗?”怀王猛地提高声音,铿锵有力,“从来没有!想当年,伍子胥招引吴师掠我郢都,居我宫室,屠我族人,辱我妻女,毁我祖庙,掘我祖墓,鞭我祖尸,我大楚屈服了吗?我有义士申包胥,我有忠臣子綦,我有数以万千计的大楚子民拥戴!”犀利的目光扫向众臣,“今日亦然!寡人幸甚,因为寡人有芈丑,有芈辛,有屈丐,有屈遥,有数以万千计的死国先驱,有数以万千计的不屈后人!”

    众臣无不为怀王的雄伟气慨所震慑,情绪激动。

    “诸位贤臣,”怀王再道,“近两个月来,寡人病了。寡人得的什么病呢?是两个病,一个病在身,一个病在心。病在身,寡人尚可忍;病在心,寡人实在难熬,是度日如年啊!”

    朝堂静寂,所有目光投向怀王。

    “寡人的心病,病根只在两个字上,”怀王缓缓接道,语气沉重,“一个是恨字,一个是悔字。寡人恨在三处,一处是秦人,一处是韩人,一处是魏人,寡人恨不得化身为恶魔,一个一个地吞吃他们!寡人悔在两处,一是悔不该听信张仪那个无信小人,二是悔不该与齐王绝交!”冷冷的目光扫向靳尚,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。

    靳尚看在眼里,听在耳里,由不得打个寒噤。

    “诸卿,诸尹,”怀王回归正题,声音转向激昂,“寡人明白,寡人不是贤君,可寡人知耻!子曰,知耻而后勇!”转向内尹,“取砚!”

    内尹取出一砚,摆在怀王跟前。

    怀王缓缓抽出宝剑,搁在案上,横出手指,以指尖对准剑尖,猛地用力。

    众臣看呆了,瞠目结舌。

    剑刺指破,鲜血流出,一滴一滴,滴在砚窝里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”昭睢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众臣皆哭。

    见砚窝滴满,怀王看向御史,指向那砚:“饱蘸寡人之血,拟旨!”

    御史跪下,双手捧过那砚,颤声:“臣接旨!”

    “拟诏,”怀王一字一顿,“天经地义,血债血偿。寡人为先驱,大楚子民,凡男丁悉数应役,提刀握枪,斩杀恶狼,以敌之血,复我失地,祭我忠魂。大楚之王,芈槐诏命!”

    在场朝臣无不激动,跪地涕泣,异口同声:“臣受命!”

    朝堂散后,屈平久久不能平静。

    上朝之前,屈平料到怀王上朝会有惊人之举,只未料到他的动作如此之大,竟然借一个穿其死国父亲甲衣的十龄孩童引发仇恨,再度煽起战火。

    对那孩子上朝,屈平看到的是悲,怀王看到的是壮。

    但在朝堂上,屈平没讲什么。

    屈平一句话也没讲,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声的。

    历经风雨,屈平已经学会了隐忍。屈平明白,眼前这个他曾经引以为知己的怀王一旦发作,是听不进任何不同声音的。

    好在,怀王所提之三恨,并没有将齐人囊括进去。屈平明白,不是怀王忘了,而是他没有办法去恨齐人,因为齐人是他自己绝交的。有宋遗那般作为,如果齐王换作他怀王,怕就不只是受烹了。

    眼下之计,是求王叔。

    在怀王卧榻这段日子里,王叔大概是楚国朝廷里最繁忙的人了。朝堂上虽然坐着太子横,但真正处置国事的是王叔,全力组织楚人抵御秦、韩、魏三国向郢都进攻的也是王叔。半个月前,王叔前往丹阳等地视察军事,这辰光该当回来。

    屈平使屈遥前往王叔府宅探看,不想王叔竟就搭乘屈遥的车马来他草庐了。

    屈平闻报,紧急迎出户外。

    “屈平呀,”王叔握住他的手,“老夫昨夜人定方回,今朝太累,就没有上朝,正说要寻你聊聊,屈遥竟就来了,老夫也就搭他个便车,真正巧呢。”

    “谢王叔挂记!”屈平顺手搀扶他步入柴扉,来到草堂间,席地坐于当院。

    屈遥搬来两张几案,摆上茶水。

    “今日上朝,”屈平盯住王叔,直入主题,“大王滴血颁诏,要求大楚子民,凡男丁悉数应役,向秦、韩、魏三国复仇。晚辈以为不智。错不过三,大王已经一错再错了,王叔!”

    “唉,”王叔怅然叹道,“屈平呀,你是对的,是大王昏头了,老夫我……也昏头了。前番听信张仪,之后又不听你的苦劝,一而再伐秦,终致报应。是老夫害了大楚啊!”

    “王叔,”屈平盯住他,“昨日不可追,明日犹可期。无论如何,我大楚依旧是大楚,是不?”

    “是哩!”王叔回到现实,倾身,盯住屈平,“老夫此来,正是想听听你的远谋。”

    “谢王叔信任!”屈平拱手谢过,朗声,“晚辈并无他谋,依旧是造宪改制,联齐制秦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王叔应道,“王叔就照你的,造宪改制,联齐制秦!”

    “王叔,您……当真?”屈平不可置信。

    “当真!”王叔语气平淡,但充满力量。

    “云儿,”屈平是真正的激动,仰头看天,刚好望到一朵白云,扑地跪下,张臂拥它,声音哽咽,“你听见了吧?王叔……我们的阿大,他……要造宪改制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的……云儿……”王叔也跪下来,看向那朵云,泪出。

    二人为白云伤感一时,话题转回造宪改制,就令如何造、制如何改,足足议有两个时辰。

    这些日来,王叔显然也是想通了,针对贵族如何改制讲出一整套的思路,其中重要的是如何奖励军功。无论何人,所有封赏必须与耕战挂钩,凡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或不幸殉国者,已有爵位非但可以保全,不足其功者还可晋爵加封,而畏敌不战或逃避兵役者,则没收其全部世袭权利。对于出身低贱的死国烈士或杀敌立功者,则视其战功予以相同封赏。

    相较之前屈平一刀切式的取缔世袭,王叔的提议显然更接地气。眼下外敌入侵,家国蒙难,大楚子民有义务为国效力,奖功罚罪任何人无法反驳。

    二人议定,屈平拿出他原来所造的宪令,将王叔所提一一改过,理出一套完整的宪制卷宗,于次日晨起,随同王叔入宫奏报。

    怀王详细看毕,放在案头,对屈平道:“此为远策,非当务之急。当务之急是,招募适龄男丁,补足三军缺额,与秦、韩、魏开战,收复失地!”

    屈平看向王叔。

    “王兄,”王叔奏道,“臣弟巡视三军,刚从丹阳回来。眼下开战,我们是开不起了。三军士气泄了,重鼓士气需要时日。再就是,粮草不继,大灾之后我连番征伐,库粮全空了。臣弟以为,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。君子报仇,十年不迟啊。”指向摆在案头的宪制,“此宪令是臣弟与三闾大夫一起拟就的,只要我王一力实施,毋须十年,当可复兴楚国,收复失地!”

    见王叔一改初衷,竟然与屈平于一个鼻孔出气,怀王惊到了。

    “王上,”见怀王久久没有说话,屈平接道,“即使征兵募役,如果王制不改,百姓也不会拥戴。只有王制改动,我王奖励耕战,按军功行赏,大家才有奔头。我大楚地广人多,只要我王不计出身,赏罚公允,民众就会乐战,尤其是隶仆!”

    “二位讲的是!”怀王这也缓过神来,沉思有顷,决断,“这样如何,我们两不误,一是征兵募役,二是颁布此令,奖励耕战。”

    这不失一个两全其美之策,屈平、王叔皆无话说。

    “敢问我王,”屈平问道,“此前战殁或立功将士,是否可按新颁宪令予以奖励?”

    这是一个浩大工程,更是一项巨量开支。

    关键是,这是一场全方位的溃败。战败行赏,亘古未有。

    怀王迟疑一下,看向王叔。

    王叔看向屈平。

    怀王也看过来。

    “臣以为,”屈平提议,“凡战殁烈士,皆是为国揖躯,我王理当有所抚恤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抚恤?”怀王苦笑一下,看向王叔,“溃败之师,怎么赏?这若赏了,今后谁还争勇?”

    “臣以为,”屈平坚持,“战争胜负关乎生还者,不关乎战死者。战士上战场,为的是战。对于战死者,胜负已经与他们无关了。得胜之师与溃退之军,指的皆是活者。大王奖励获胜之师,惩罚溃逃之师,皆是奖励活者,而战死在沙场的才是真正的勇士!大王若不厚葬死者,重奖死者,再上战场,谁肯赴死?因为,只有活着回来,才能成为赢家!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是。”怀王一脸愁容,“可几战下来,战殁者不下二十万众,国库……”

    “王上,”屈平接道,“钱之用,无非是为物产。国库无钱,但我楚地大物博,我王有的是物产。对于死国之士,我王可诏命司尹造册记功,树碑立祠,铭其名,彰其功,赏其产,业其家。众人见我王葬厚赏重,死无后忧,再战必勇。士不惧死,战必胜!”

    “好吧!”怀王指向案上的卷宗,“你将这些,一并写进宪制中。”

    屈平改坐为跪,叩首:“臣代战殁之士并其家室叩谢我王!”

    “唉,你谢个什么呀!”怀王轻叹一声,“屈平,你是大才,可惜寡人几番未能听进你言,追悔莫及。宪令的事,有王叔鼎持,寡人就放心了。你这拟好,寡人就颁诏,着令尹府推行。内忧这般去解,外患呢?如何驱走三寇,收复失地,你可有良策?”

    “臣依旧是苏子主张,合纵制秦。”屈平恢复坐姿,侃侃应道。

    “合他什么纵?”怀王冷笑一声,“韩、魏这还霸着我的土地呢!”

    “盟齐。我有强齐,可御秦矣!”

    “唉,”怀王长叹一声,“是寡人糊涂,让那个宋遗把退路断了!”

    “路断了,可以再修!”

    “寡人也是此意,齐国的事,非你不可。你这就走一趟,代寡人向他齐王认个错。齐国换王了,听听那个后生是何说辞!”

    “臣受命!”

    屈平拟好宪令,交给王叔,拿起使节,匆匆上路赶赴临淄。

    屈平走后不久旬日,秦使嬴疾至郢,递上国书,求见楚王。

    怀王拒见,也不接他的国书。

    嬴疾转投令尹府,递上拜帖。

    门人收下拜帖,俄顷,回他以令尹不在。

    嬴疾晓得,是昭睢不想见他。

    嬴疾在使馆度过两日,于第三日傍黑,轻轻叩响靳尚院门。

    陪他来的是车卫秦。

    “老天哪,您这是害我呀!”靳尚一脸惊惧,将二人急拉进门,显然已晓得他们此来何意,压低声对车卫秦道,“去找昭睢!”

    “他不肯见我们!”

    “守着他呀!”靳尚指向不远处的昭府,声音更低,“他去宫中了,是王上召见,为的就是你们这档儿事,这辰光应该没回来!”

    二人不再废话,匆匆别过,赶到昭府,在户外守没多久,有车马响近,果是昭睢回府。

    嬴疾现身,走到光亮处,朝正在下车的昭睢拱个大礼:“秦使嬴疾见过令尹大人!”

    “昭睢见过秦使!”昭睢回礼。

    “嬴疾前日拜见大人,偏巧大人不在府中。今朝来,大人又不在,在下无奈,只好守在此处,果然就候到大人了!”嬴疾一脸是笑。

    “昭睢失礼了!”昭睢伸手礼让,“秦使,请!”

    嬴疾进去,作为护卫,车卫秦留在户外。

    “秦使苦守在下,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?”昭睢盯住他,目光半是挑战。

    “嬴疾不敢!”嬴疾拱手,“除商君之外,秦人从未挑战过大楚,望令尹明察!”

    “既非是下战书,敢问秦使,你守候在下,是为何事?”

    “奉秦王旨,与大楚议和,睦邻而居!”

    “一听到秦使‘议和’,楚人的汗毛就竖起来了!”昭睢半是揶揄。

    “有这么夸张吗?”嬴疾笑了,“细算起来,楚秦之好少说也过百年,秦公还拿五张羊皮换过贤相百里奚呢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,秦人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!”昭睢看向他,转入正题,“既为议和而来,请问秦使,如何议和?”

    “回禀大人,”嬴疾敛起笑,语气凝重,“怨怨相报,构难的只有两国之民,是以我王特使在下赴郢议和,自今日始,前怨勾销,楚秦重结盟亲,续百年之好。”

    “在下所问是,秦使如何议和结好?”

    “楚王兴兵伐秦,为的不过是商於谷地。商於之事比较复杂,不过,我王已经祭告先庙,决计归还武关以东商君所占之地,计城邑一十五座。”

    “武关以西一十五邑呢?”

    “武关以西一十五邑乃大楚先祖赠予我秦国先祖的,是两国结好之果,今契约依在,非我王所能准允,望令尹大人谅解!”

    “还有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嬴疾接道,“我王还承诺归还黔东南之地,继续维持战前边界。”

    “汉中郡呢?”昭睢盯住他。

    “楚人无端兴伐,攻至我家门口,差点儿打到咸阳,我保家卫国,死伤勇士过二十万,仅仅是拿汉中郡交换商於谷地一十五邑,不算过分吧?”嬴疾二目如剑,逼视昭睢。

    “什么无端兴伐?”昭睢怒了,一震几案,“天底下有烧毁契约的王吗?有出尔反尔的使臣吗?秦相张仪使我,信誓诺诺,声称归还我商於六百里谷地,且还签署协议,结果呢?那契约让秦王一把火烧了,张仪也将承诺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为於城六里!是可忍,孰不可忍?”

    “令尹大人息怒,”嬴疾淡淡一笑,“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,随张相国使秦的是大人您。别人想说什么皆可,惟独您不能这么说。那契约的确是让我王一把火烧了,但我王烧的是契约吗?就在下所知,我王从未与任何人就商於谷地签过契约!至于张相国的承诺与签押,那是张相国的事,我王是不晓得的。张仪使楚,我王授予他的使命只有一个,聘亲芈月公主,缔结两国百年之好,这个是讲定的。至于张相国在郢都为何改变使命,与贵国就商於谷地签署契约,我王并不晓得,这也是在令尹大人上门讨要商於时,我王震怒并烧约的缘由。不过,前是丹阳,后是蓝田,两场血战教训让我王想通了,大国相抗,战则两伤,既非黎民之福,也不合两国长远利益。两国浴血,为的无非是商於谷地,是以我王特使在下再赴郢都,专门就商於谷地缔结契约。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,令尹大人,难道您定要不辨真假,定要不顾苍生死活,定要驱使楚人与秦人同归于尽吗?令尹大人,实话告诉您,老秦人打不下去了,我王也不想再打下去。不过,如果楚王认为楚国还能继续打下去,如果你家楚王一定要打下去,老秦人也是不惧的!”

    见话讲到这个地步,昭睢渐渐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身为令尹,没有谁能比昭睢感受得深切,楚国真也打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秦使肺腑之言,在下感动!”昭睢缓和语气,微微拱手,“今宵晚了,秦使可回馆驿安歇,容在下明日将秦使所求禀奏我王,一切由我王定夺!”

    “谢令尹!”

    翌日晨起,昭睢入宫,将秦使守门候他并此来使命悉数讲给怀王。

    “这般说来,”怀王恨道,“一切皆是张仪作祟!这个无耻小人——”牙齿咬得格崩崩响。

    “秦使那儿如何作复,还请我王定夺!”昭睢奏请。

    “你是何意?”怀王看向他。

    “臣以为,”昭睢应道,“我王可以答应秦使所请,接受武关以东於城一十五邑,收回黔东南。至于汉中郡,待我有所恢复,另行图之!”

    “什么黔东南?”怀王重重地哼出一声,“既然那契约秦王不认,就是他张仪自作出来的。解铃还须系铃人,他张仪惹出来的事,秦王为何另使人来?”将几案砸得咚咚直响,“你可晓谕秦使,寡人什么也不要,只要他张仪!你可晓谕秦使,要么秦王交出张仪,要么,寡人打到他咸阳!”

    “王上?”昭睢震惊了。

    “去,就这么说!”怀王指向殿门。

    屈平使齐,一路紧赶慢赶,经由旬日,终于抵达襄陵。

    出发之日,屈平已使屈遥等分派快马赶赴大梁、邯郸、蓟城三地打探苏秦,约好在襄陵碰头。屈平晓得,此番使齐,若要不辱使命,没有苏秦是不行的。

    屈平遂在襄陵住下,约过旬日,屈遥来了,说是苏秦已在临淄,他已使人捎信,若无意外,苏秦当在临淄候等。屈平喜甚,与屈遥快马加鞭,昼夜兼程,不过三日即到临淄。

    苏秦依旧住在稷下他的院子里,听闻车响,迎出户外。

    “苏子——”屈平飞步跨前,紧紧握住苏秦的手。

    “屈子——”苏秦伸出另一只手,紧紧拥住屈平。

    相拥良久,屈平松开,退后一步,施个正式的会见大礼:“楚使屈平拜见六国共相苏大人!”

    苏秦回过礼,携屈平入内,同席而坐,温酒畅谈,叙话达旦。

    主要是屈平在讲。屈平如见亲人,楚国之事,事无巨细,悉数倒给苏秦,末了叹道:“唉,兵败如山倒,自唐蔑战死,大楚数十万人马,由南及北,说垮就全垮了。苏子有所不知,那些日里,在下天天听到的尽是噩耗,欲哭无泪,生不如死啊!”抹泪,“能做的平已做了,可大王他……不肯听啊!”

    “唉,”苏秦亦出一声轻叹,“楚国有今日,是注定的。此所谓积重难返啊!”

    “不瞒苏子,”屈平接道,“那辰光,战场僵持,在下真正忧心的是方城,是鲁关,在下做梦也没想到,打破僵局的竟会是齐人!”

    “也不能怪齐人。”苏秦应道。

    “哦?”屈平怔了。

    “四国伐楚时,”苏秦接道,“在下与赵王正在北胡,得知情势,由胡地急赴大梁,意外遇到犀首。听完犀首讲毕诸方兵力布局,在下松出一气,认为楚国尚可一搏,因为四国兵马,真正用力的只有秦、韩。魏军主将是犀首的堂弟,已得犀首密令,出场而不出战。齐军主将匡章亦得在下密函,出场而不出战。”

    “可匡将军他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苏秦应道,“在下也是不解,俟匡将军回来,在下问及此事,他拿出一封密函,是秦国黑雕送来的,说是方城主将景翠密调大军过十万,正从四面包抄齐军,欲先除之。接着,齐军哨探分别验证秦人信息。眼见后路被断,齐军陷入楚人重围,匡章无奈,方才先发制人,渡水击杀唐蔑。”闭目有顷,“如果不出在下所断,是楚人中了秦人之计!”

    “是冷向!”屈平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冷向?”苏秦怔了。

    “宛城失陷,景翠南撤,途中遇到在下,对在下谈及宛城之事,说是他得知一个叫冷向的好友密报,齐人已与秦人议好,批亢捣虚,攻打郢都!眼见事急,景将军才——”

    想到冷向,苏秦闭目良久,怅然叹道:“是张仪,做下一个好局啊!”

    “张仪?”屈平怔了。

    “在下见过冷向,是商君的人,在商君死后回到故乡韩地。楚国伐秦时,张仪入韩,结韩王驱走犀首,起用冷向,这又使他为间。冷向在秦时与景监交好,景监是景将军的阿叔,张仪使冷向为间,景将军上当是必然的!”

    复完楚国这场败局,二人各自嗟叹。

    翌日晨起,苏秦引屈平入宫觐见齐湣王,侍坐的是相国田文。屈平传楚怀王之言,代楚王向齐国并齐王表达歉意并睦邻意向,情真意切。

    “楚使,”湣王盯住屈平,“楚王的道歉并诚意,寡人听到了。前番楚王使宋遗辱我先王于朝堂,天下无不知。楚王这虽表示悔过,但事涉先王,非寡人所能擅决。楚使可先回馆驿,俟寡人祭告先王,卜占天意,再予以回复楚使,如何?”

    “平代我王谢大王宽谅!”屈平拱手谢过,退出。

    “苏子留步!”湣王叫住苏秦。

    见屈平走远,湣王看向苏秦与田文:“楚国之事,二位可有应对?”

    田文看向苏秦。

    “禀大王,”苏秦拱手,“臣以为,齐国长策依旧是合纵制秦。与楚睦邻,是合纵的前提,符合齐国长策,因为,魏国之后,天下强国无外乎齐、楚、秦三国。秦连横四国攻楚,楚国战败,失地损兵,实力大减,未来天下,真正强者只有齐国与秦国。齐、秦二强必有一争。楚虽失利,但地大物博,人口众多,实力仍旧不可小觑。楚西接于秦,东邻于齐,秦、齐两家,何家得楚,何家将在未来大争中占据先机。”

    “嗯嗯,”湣王连连点头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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